echo今天也在咕咕

每一篇或系列都是独立的故事。
希望可以不断探索可能性、探索人之常情。

【双杰】怀霜

金丹真相披露。时间线为射日结束后、百凤山围猎前。

没有大纲,写哪算哪,大概率是写不完。



(二)悲霜雪之俱下(下)


任气轩庭下。

魏无羡几乎是从门里摔出,连连倒退几步,踉跄着下了台阶,撑着铜缸才勉强站稳。大门洞开,江澄越过门槛,站在阶上,居高临下地投下一道冷冽目光。

紫电不知何时已温驯地化为银环,蜷在江澄左手指节间。他的右手按上剑鞘,拇指徐徐抵在剑柄上。

魏无羡不可置信:“操!江澄你来真的!”

三毒遽然出鞘。剑尖一点森冷的银白映在魏无羡眼底,渐渐周遭的一切都开始虚化,连江澄的声音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“外头人总在我跟前说,‘魏公子为何总不佩剑,想与他比试一番都不得机会。听闻魏公子剑术卓绝,真可惜我们不是江氏子弟,不能在校场亲见他的风姿了。’”江澄好似嗤笑了一声,魏无羡不曾太听清,“他们却不知道,江氏子弟又如何,魏公子的剑法,江氏宗主都见识不了。”

“随便何在。”江澄沉下脸,“魏无羡,召你的剑。”

魏无羡僵在原地,从齿缝间艰难挤出一句:“你是宗主,我怎可对你出剑。”

江澄仿佛听到天大一个笑话,连“哈”了几声:“你以下犯上的时候多了,可从没见你记起过我是宗主。少废话,出剑!”

魏无羡仍是两手空空。良久,他从腰间解下陈情,横在身前。

“我不召鬼。”他说,“我以此为剑。”

江澄声气漠然,滔天的怒火却从眼底烧起来,瞬间滚遍他的长睫。

“随你。”

他提气纵身,剑尖转眼已到了魏无羡眉心。

 

碎叶纷黄迷人眼。

任气轩庭下一双梧桐,近几日正是落得狠的时候,扫了一层、又铺一层,江澄索性命人不去理会,过了这几日再说。庭中来回纵横,俱是一般轻巧的云梦身法,寸许厚的积叶在他二人足下几乎无声,反倒被剑风扬起,又被剑气绞得粉碎,扑簌簌如黄雪。

三毒劈在陈情的笛身上,竟如击金石,发出铿然一声响。

魏无羡格住来剑,借势足尖点地向后飞掠。二人宽袍广袖,被内劲激荡鼓起,远望倒似是一紫一黛两只蝶穿叶而出。

江澄又是一剑刺来。他的眉眼在乱舞的碎叶中看不分明,魏无羡却也不必看,江澄发怒的样子像是印在他心里,怎样都能想起来。

“魏无羡,你如今真是能耐了,鬼道宗师,以一敌百,自然不必将我放在眼里——出剑!”江澄的气息已微微乱了,剑光密织如网,朝魏无羡兜头笼下,“从前在校场上都不曾见你如此托大,鬼道了不起吗!出剑!”

魏无羡立时后仰,几乎贴着地滑出数丈,瞬间已逃出剑网之外;他反手借陈情一撑,旋身站起。击空的剑气纷纷如矢,竟将青砖砸出一片蛛网般的裂隙。

 

江澄一击不中,提剑又要再刺,蓦地一道莹莹的光从更远处飞射而来,擦过魏无羡耳畔,割下细细一缕鬓发,转眼已到江澄面前。

江澄抬剑去挡,清脆的“叮”一声过后,来物去势已尽,“当啷”跌在砖上,原是形如柳叶的一眉玉砭镰。

江澄忽而局促起来。

魏无羡回过身去,也是一般地不自在,讷讷唤人:“凤栖兄。”

一袭白衣的虞桐伶仃立在外门下。他受体质所限,难以修炼,这一击已尽了十成十的力;一路疾走又吃了风,不由得脱力倚在门边,掩口喘咳不止。

江澄拾了砭镰搁在袖中,三两步上前,半拥半推着人向内走:“外头冷,进屋再说。”

 

虞桐甫一进门,便被江澄塞进一堆狐裘貂褥之间,手里还添了一盏灵力温好的白水。魏无羡飞来飞去关好四处的门窗,点了灯,而后一言不发地蹲在虞桐边上。

虞桐叹了口气:“长话短说,说完我好回去接着睡——让温情照顾阿离,是我的主意。”

江澄讶然地抬了眼。

“我知道你心有芥蒂,阿澄,这事确实是为难你了。”

虞桐抬手,几不可察地在半空中顿了一顿,最终轻轻落在江澄肩上:“从前的事,无羡都和我说了。阿澄,他姐弟二人一日姓温,天大的恩也不成恩了,我无意使你感激他们;只是当日的医治庇护终归是真的,我云梦子弟承人之情,不可不报。错过了不夜天城论功行赏,此事确实不好办,但若能将温情换来,也算与她两不相欠,前尘往事一笔勾销。重要的是,云梦若得温情,阿离能好得快些,其余子弟也受惠。”

 

江澄眉头深锁,半晌不言。虞桐也不催促,静静地看着他。

良久,江澄重重地呼出一口气:“凤栖哥哥,云梦有你便够,为何非要她温情不可!你长她数岁,难道医术还比不过她吗?”

虞桐听着这话,倒像是撒娇,掌不住笑了:“且不说我是男子,照看阿离多有不便;单论医术,温情确实在我之上。我虽自视甚高,却也深知自己凭的不过是‘刻苦’二字,遇上温情那等天赋卓绝、天马行空的怪才,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。若非长这几岁,恐怕也轮不上我与她一较上下了。”

话音刚落,他已觉出不对,当即拿眼去觑江澄的面色。好在江澄正思索着,不曾听他后几句话。“如此,我少不得先同聂蓝两家通个气,再想法子逼一逼金光善,必要时舍几摊生意。最好将她族中的那群老弱妇孺也一并讨来,以免温情再生二心。”

虞桐放下心来,复又失笑:“你还真信得过我。”

“那是。”江澄毫不迟疑,“你是我亲表哥,还能害我?我自然都听凤栖哥哥的。”

 

虞桐颔首:“好。外事已毕,如今来说家事。”

魏无羡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冷不防额头被敲了一个爆栗。他“啊”一声抬起头,见是虞桐,又恹恹地低头缩了回去。

“就这么几句话的事,你不能和阿澄好好说,非得我大半夜亲自赶过来?”虞桐咬牙,没忍住又敲了一下,都说“慧极必伤”,将此人敲傻了正好,“敢情伶牙俐齿都给外人消受了,家里人不配你开口之前用些心思?”

魏无羡声如蚊讷:“我知道错了。”

“下次?”

“……下次一定改。”

 

虞桐满意了。“至于阿澄,你虽是我表弟,却也是我宗主,我倒不便说什么了。”

江澄险些弹起来:“凤栖哥哥你别别别——”

“如此。”虞桐老神在在,“那阿澄,你自己说吧。”

江澄狠狠瞪了魏无羡一眼,魏无羡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。

——都怪你!

——讲点理吧关我什么事,是你先开打的好不好?

二人无声地杀了一回,江澄才收回目光,乖巧道:“凤栖哥哥此前交代过我,魏无羡早前的箭伤须得静养,少惹他动气,也少惹他动手。”

魏无羡倏地抬起眼。

虞桐并未看他,只同江澄道:“想要他多活几年,他得听话,你也得听话。切记。”

说罢,他裹着狐裘起身:“好了。小孩打架扰得大人睡不成,这件衣裳当赔我的。你们好好说话,说清楚了。”

他已迈过门槛,却又回过头来,朝着江澄隐在阴影里的小半张侧脸深深望了一眼。

“少年人强健惯了,以为当然,还不明白伤病的可怖,不知道‘英雄气短’四字是从何写来。”他道,“别不当回事。”

 

虞桐走后,任气轩又静下来。

谁也不曾先开口说话,一室的沉默。冷得像冰。终究是魏无羡按捺不住,重重咳了一声。

“做什么?”

“你明天也去看看师姐,她不主动找你,是怕打扰你做事,心里始终是很记挂你的。”

江澄白了一眼,正想说“那是我姐姐,我自然晓得”,魏无羡又接了一句,“也告诉她我与你说开了,现下什么事没有,教她不必担心。”

江澄坐直了:“什么意思?”

魏无羡微微一叹:“你道凤栖兄是神兵天降?他连冠都不戴,显是歇下了、听到消息才匆匆赶来。凤栖兄平日除了治病治伤,从不多管家里的事,其他人如何想到请他说和?自然是师姐的意思。方才动静太大,师姐怕已经知道了;凤栖兄说他回去,也不见得是实话,依我看倒有八九成绕道霁色阁了。”

 

江澄才回过味,一时心下五味杂陈,良久才不咸不淡地应道:“你倒是他们的知心人,难怪一个两个都向着你说话。”

魏无羡方才打了一场,疲惫已极;出了一身汗,又吹着风,此刻身上阵阵地发冷,实在没有力气再和江澄争吵。但听江澄夹枪带棒,不由得也添了几分火气:“一个是你亲姊,一个是你亲表兄,血亲骨肉,我哪里比得过。”

却不知他这番作态,落在江澄眼里却更为刺目。魏无羡本是脱了力坐不住,才松松垮垮斜靠在隐囊上,也是右肺旧伤作痛,呼吸也牵动,才一反常态地轻声细语,江澄一无所知,自然只能看出“目中无人”四个字。

虞桐临出门时意味深长的嘱咐早被他抛诸脑后。江澄将手中的茶盏向桌上重重一搁:“是啊,明明我才是亲弟弟,怎么一个两个单向着你?单许你拿来作筏子?”

 

魏无羡呼吸一窒。

“什么意思?”他撑着坐直,上身倾到案前,“江澄,你给我说清楚,‘作筏子’是什么意思?”

他不知何时已这样消瘦,眼窝比从前更深邃,捧着两汪鬼火似的瞳子。江澄心下一紧,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。

他只学会了越是慌乱,越是虚张声势:“魏无羡,你骗得过旁人,骗不过我。到底是为了医好师姐的寒疾才要保温情,还是为了保温情才千方百计寻了师姐这个由头,你心里有数——”

“江晚吟!”

“怎么,被我说中了,恼羞成怒了?”不知为何,魏无羡动了怒气,江澄的心却反而定下来,似乎一切回了正轨,“阿姐知道你是这般冠冕堂皇吗?我倒真想看看她的反应!”

“你不可理喻。”魏无羡眼底的困惑和失望再次刺痛了江澄,“且不说凤栖兄提起之前,我根本不曾想起温情,便是我有心救她又如何?这本就是两全其美之事,江叔叔从前也常说‘君子论迹不论心’……”

“别和我提他!”

案上一双瓷盏被袖摆狠狠扫落在地,溅开一地星星点的惨白。江澄冷笑一声,“你自然对他的话奉若圭臬,你与他才是一类人——一样的大义凛然,一样的大公无私,却只有至亲之人在承受你们带来的眼泪和痛苦!”

 

魏无羡霍然起身。

江澄如何说他并不要紧,他们自小吵闹惯了,多难听的话都有过。他不该言及已逝的尊长。

怒气完全冲昏了魏无羡的头脑。仿佛一瞬间,另一个蛰伏在他躯壳内的灵魂趁虚而入,攫取了他的唇舌,用一种他从不曾触碰的,自负、刻薄、残忍已极的语调开口——

“江澄,不如问问你自己。你容不下温情,到底是因为莲花坞的血仇,还是因为她曾见过你失去金丹之后最狼狈脆弱的样子?在你心里作祟的,究竟是你的仇恨,还是你的傲慢?”

 

江澄愣在原地。

连怒火都从他面上褪去。他扬起头,用一种茫然不解的神色注视魏无羡,仿佛对面的人忽然在他眼前,变成一个他从不曾见过的样子。

 

恐惧没顶而过。

魏无羡回神,仓皇地伸出手:“江澄你听我说……”

毫无意外地被甩开。江澄的咬肌在紧绷之下几近战栗,他开口道:“滚出去。”

“不、不。”直觉告诉魏无羡,他今日一走,出的绝不仅是任气轩的大门,“江澄,你听我解释,我不是这个意思!”

“你不滚是吧。”江澄脑中一阵阵发懵,他甚至忘了任气轩是自己的住所,踉跄着起身,“我滚。”

 

袖摆被用力捉住,背后魏无羡凄声唤他:“江澄!”

这一声几如啜血,江澄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。魏无羡的下唇已被他自己咬出血,他仿佛知道自己只有一句话的机会,然而必须此刻便分说清楚的,却何止千言万语。

最终他道:“江澄,不论我说错什么、做错什么,你可以罚我、可以报复我,但你已应允了凤栖兄,告诉我,你会信守承诺吧?”

 

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几乎将江澄击倒。

——他有那么多话可说,为何到头说的是这一句?

——我楚地儿女,轻命重气、贵交尚信,何况堂堂云梦家主,怎么可能背弃自己的诺言?

——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姊,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,为何你会认为我因着几句气话,将她的平安弃之不理?

 

他的灵魂仿佛被剖作两半,一半肝肠寸断,一半却怒火滔天,完全被报复魏无羡的冲动所占据——当然,是魏无羡自己说的,“你可以报复我”,说不得魏无羡还是从师于自己,才学会了以言语伤人,但他只是青出于蓝,还远不到胜于蓝的程度,让自己狠狠报复回去,教会魏无羡如何才算是言语如霜刃卒发伤人意——

断肠的那一半仿佛因太过痛苦而瞬间被撕扯得粉碎,于是只剩心如铁石的那一半,以胜利者的姿态直视魏无羡,勾勒出一味冷漠的讽笑:“怎么,笼络了我的哥哥姐姐还不够,如今又要加上外人了?”

 

魏无羡定在当场。

他缓缓松开手中的锦缎,而后对着江澄直直跪了下去。

江澄周身不可自制地一抖。魏无羡不曾看到,因他已俯下身,将额头深深贴上手背。

“江澄,你如何想我、如何对我都不要紧,但师姐是你亲姊……江澄,我求你。”

那些哽咽难言的气息被阻隔在臂弯间,江澄不曾听见。他只是恍然想起,这是魏无羡第二次跪他。

 

这是魏无羡自他的冠礼、也是继位大典之后,第二次跪他。

说是“大典”,其实一片寒素,满目是莲花坞的断井颓垣和随处的焦黑焚痕,聂蓝两家的家主在前线分身乏术,金光善索性只派了使者。而他自己身戴重孝,还未及过十八岁的生辰。

但魏无羡跪在他面前,将宗主银冠奉与他。

魏无羡久违地穿上云梦弟子的紫袍,即使屈膝,也笔直得如一茎亭亭的紫莲,面上有无限期许,光彩照人,多么漂亮、令人心折,却心甘情愿将心捧出来,奉他为主:“宗主千秋无期。”

然而江澄听着那声膝骨撞在地上的重响,在耳畔犹如雷鸣,竟无意识地一颤。那并不是愉悦或痛快,甚至掩过了所有的豪情。他稳住身形,不敢令台下的任何人觉察。

 

今日是第二次。

江澄垂下眼,魏无羡裹在长袍里,半披的发散乱垂落,从头到脚密不透风的漆黑,望之如一方笨拙的顽石,如一滩回避不开的墨渍。

“好。”他点头,定定地说,“好。好。好。”

江澄摔门而出。

 

过了不知多久,魏无羡感到自己的脊骨被一寸寸抽离。他瘫软下来,侧身蜷缩在地上。灯都熄了。鬓发湿漉漉黏在颊边,被月光一照,莹莹的不知是汗是泪。



TBC.

评论 ( 171 )
热度 ( 701 )
  1. 共5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TOP